上海自然博物馆,高大的荧幕上映现出三排正在运动的数字,显示着世界人口之变化。最上面的一排,火红的,生生不息......最后一排;幽蓝的,就如岁月的蓝莲,绽放了又悄然隐去......九十六年前,阿婆来到世间,九十六年里,阿婆就是这轰轰烈烈的生命之花。
我一个人留在乡下,年幼的我和瘦小的阿婆留在乡下,时光的流溯早就清逝了阿婆留在脸上的风光,所留下的,只有一片,一片的碎片所拼接在一起的貌样。头发已经尽数花白,不管寻觅多久都找不到一丝黑发,而脸因为长时间的不管不顾已经冒出来无数的细丝白纹,深觉一触,就可以感受到阿婆脸上的干燥,出裂的皮肤。而藏在衣袖里的手掌是布满老茧的,粗糙厚实。
初来的夜晚,屋外的蚊蝇声躁动在我耳边,胸口中如压着一块巨石,迟迟落不下去,也咳不出来。鼻尖苦涩,就如有万千银针从里而外刺痛我。眼睛哭不出来,就像枯死的川河,甚至能感觉得到它下一秒就会干瘪,然后眼前,变成聒噪的黑暗。而在这暗黑里,一只大手破开雾气轻轻拍着我瘦小颤抖的脊背,将我环进她的怀中,温热的怀抱里是冰凉的我,紧紧贴在她的胸口“幺儿乖,到过年,蜜蜜甜,盼到盼到过年哈,滋滋甜,喷喷香.....”阿婆轻轻吟唱,出了神,一拍一拍的,一点一点的,一念一念的望向远方......不知道是看向不远处的紧闭的大门,还是透过那大门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街市,透过紧闭的门,穿过河流,翻过一层一层的高山,盯着微弱的光亮,到光亮逐渐放大,愈发明亮到它如太阳光样。那,是前方。
阿婆讲过年,我就一夜都在想过年,小小的脑子里思考着,早前过年时吃到的那块香喷喷的,滋滋甜的肉。“阿婆,肉是什么味道啊?好久没吃过了。”隔天中午,我终归是按捺不住性子,站在阿婆身后,手轻轻捏住阿婆的衣角,小心翼翼地问道。阿婆弓着身站在地里,拨菜的手一顿,时间就像停止了,看着我,身子微微向前倾,就好像有千言万语样,眼睛定定的看着我,但又好像不是盯着我。她的双眸失了焦,分散开来,目光没有定住,就像在透过我看着谁一般。那天下午,她独自一人坐在小院里,面朝远方——一排又一排的高山,一淌一淌的流川,该在回忆着什么。是爷爷?是阿妈?还是,当年的阿婆。
最终,阿婆点上油灯。那夜,阿婆编了一夜的竹筐,15个。从清晨到黄昏,直到回到家,带回来一小提肉,在那个肉价暴涨的时代,一小提新鲜的猪肉,除非过年,否则不见其踪影。一小提肉,又是多少孩子所垂涎的?阿婆拿出圆润的鲜肉来,切下来一块,放在一边,暗示,这是今天的晚饭,我并不知道。直到肉端上桌来,一片又一片被放在我的碗里,一片又一片地进入我的肚子。直到吃完,阿婆的碗里,仍然是满满当当的米饭,而我的碗里已经空掉,嘴角的油渍宣誓着才将的盛宴,而我没发现的,阿婆干涩的嘴唇,和脸上的喜悦。我只认为,阿婆的肉十分的香嫩,我只认为,那一夜,就只有一片,一片小小的肉。不知何时,我又回到了城上,度过一年又一年,阿婆身体是否安康,生活还苦不苦,我都无从了解,直到,我的身子逐渐长高,愈发高大,高大到,我看见了阿婆。
十多年的风雨,磨损了我记忆中的阿婆,也磨平了阿婆眼中的我。她瘦削得不像样子,全身就如一张白纸,单薄,苍白。一个年迈的老人虚弱地躺在病床上,而当我用探究的目光去打量她时,我发现,那个如白纸般的老人,就是我小时候最亲最爱的人。当惊见她皱皱巴巴的肤时,我想起,信誓旦旦地对她所言的承诺“等我长大我要让阿婆变得更漂亮!”当嗅到她身上的泥土味时,我想起,拍着胸脯对她所言的承诺“我要让阿婆和我一起住进大城市!”当我想和她对话,道出多年的思念与懊悔,她仅在空中比划着我看不懂的手语,直到邻居阿婶子过来说“你婆婆从你走后就天天坐在门口等你回来,为了防止她不记得你,把你的照片挂在白墙上,而她刚刚给你比划的,是她练习的很久的”。“乖娃,最近累不累,吃顿饭再走吧,阿婆给你吃肉!”邻居阿婶的声音逐渐和记忆中的阿婆的嗓音重合起来。
回忆起我和阿婆的所有点点滴滴,胸口一股子的闷痛,看着这相别已久的亲人,嘴巴里,脑子里,心里,都是思念与懊悔,但是这所有都封闭在我的心里,说不出来,也不知道怎么和她描述这刺进心间的思念与疼痛,我被这喷涌而出的情感震得流出热烈的泪花,也被这入骨的相思之感压到喘不上来气。
窗外的风吹着树叶刷刷作响,天上算不上晴朗,只是一束一点的微光透过纱窗来到阿婆的房间里,静静地铺在阿婆满经沧桑的脸上,那个瘦瘦小小的阿婆就躺在床中央,穿上崭新的红衣将银发束在发圈中,眼睛微眯的看着天花板,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有节奏的上下浮动着,她该是不知道我在门外看她的。当阿婆安然的闭上双眼,被子上的起伏逐渐缓慢,风渐渐停了,树叶的刷刷声没了,时间就仿佛按到了暂停键样,直到风吹过绿地吹过高山,停留在远方无际的汪洋。一滴从脸颊滑过的清泪,触碰了这个世界的开始键,一刻间,风剧烈吹过,树叶刷刷作响门外亲人们的交谈声也逐渐传入脑海,主卧门前的小女孩转过身来,眼角残留着未擦干的泪水,但她仍带着一抽一噎的声调,一脸释然“阿婆,去看海了。”
二十五年前,风无情的吹灭了那朵微弱的火花,连带着那朵火花所爱的,也都一一逐过,给了一记狂暴的飓风。十五天前,阿婆入驻了那抹静谧的蓝色。第三排数字,是不可轻易踏入的,禁忌洋流。